四年时间,我跟拍了一位用8万元娶来的柬埔寨新娘
在中国农村,彩礼有时高达20万人民币。
摄影/丛妍 文字/明晔 视频/吴越
编辑/Kilian O'Donnell
湃客号:@眼光工作室
2013年11月,当阿白从柬埔寨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的时候,身上除了一张旅游签证,便几乎什么也没有了。一下飞机,她就立马被带进一辆小车,连夜前往江西省凰岗镇。在那里,32岁的阿白见到了她的新郎:一位姓邹的当地村民,比自己大15岁,以做临工维生。
阿白在柬埔寨磅湛省的一个偏远村庄里长大。柬埔寨是亚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,像阿白一样年轻又没怎么读过书的女性很难找到出路。阿白村里大多数的女性,都只能在制衣厂里缝制品牌服装和箱包,每个月挣100多美金。阿白记得,当自己在电视上看到中国耀眼的大都市时,是多么震惊。所以当一位当地的“婚姻中介人”说要给她1000美金,让她嫁到中国的时候,她同意了,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够挣钱养活务农的父母。
2015年3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的丈夫邹大哥(右)工作之后回到家,而阿白正在给他们的孩子喂奶。那时,邹大哥当摩托车手,每个月挣500美金。图/丛妍
2015年6月,江西省凰岗镇,邹大哥(右)在阿白洗衣服时帮忙加水。图/丛妍
2016年1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和丈夫吃晚饭。图/丛妍
在中国究竟生活着多少柬埔寨“邮购新娘”,并没有一个可靠的数据。但是据《柬埔寨日报》报道,有中国官员估计,截止2016年8月,这个数字是6900名。仅仅是江西省民政局婚姻登记处,就曾登记过2000多场涉及柬埔寨女性的婚姻。
加速这一趋势的,是中国不均衡的性别比例,而它是曾经的独生子女政策和重男轻女思想带来的结果。2010年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,中国80后非婚人口男女比例为136:100。有专家预计,到2020年,中国将有3000万男性找不到配偶。
2014年10月,国际“邮购新娘”产业的出现,让常驻北京的纪实摄影师丛妍萌生了跟拍的想法,她前往江西农村,试图记录下这些女性的故事。丛妍在那里见到了阿白,她刚生下第一个孩子不久。之后的四年中,丛妍每年会拜访阿白数次,按照时间顺序记录下她努力适应中国生活、抚养两个孩子、以及和丈夫维系情感的种种时刻。
阿白在柬埔寨时拍的老照片。图/丛妍
2014年10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流着泪和丈夫邹大哥坐在一起。想家的时候,阿白总是哭。邹大哥说,自己还没有存到足够多的钱,可以送阿白回柬埔寨看望家人。图/丛妍
2014年10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吃完午饭躺在床上。深夜照顾孩子之后,阿白觉得很累。图/丛妍
阿白和邹大哥同意让丛妍近距离接触他们的生活。丛妍觉得,一直在孤独感和乡愁里挣扎的阿白,将自己看作了她在中国的同盟。“我们建立了长期关系后,(阿白)能感觉到我是站在她这边的。她觉得能得到另一个人的支持,感觉很好,”丛妍解释。至于阿白的丈夫邹大哥,丛妍说,“他特别直接地告诉我,尽管家里穷,但他从来没有虐待过阿白。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隐藏的。”
邹大哥今年52岁,出生要比独生子女政策实施早得多。他迟迟没有结婚的原因,并不是因为没有对象,而是没有钱:英国《卫报》2018年底的一篇报道指出,在中国农村,新郎有时被要求给到新娘家高达20万元人民币的彩礼。相比之下,娶一个外国新娘的价格只要8万元人民币。因此,买个新娘,就成为许多未婚、低收入男性的一个可行选择。他们中很多人都面临着巨大的家族压力,希望他们结婚生子、传宗接代。“我们觉得婚姻是爱情的归宿,”丛妍说。“但是对于一些人来说,结婚只不过是为了生孩子。”
2015年3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打哈欠时捂住了脸。图/丛妍
2016年1月,江西省凰岗镇,邹大哥在家门前抽烟。图/丛妍
2015年6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独自在嫂子家门口吃晚饭。图/丛妍
当阿白第一眼看到贫困的凰岗农村时,她就知道自己被骗了。“我想马上回家,但是(中介人)不让,”阿白在2014年10月一次丛妍录下的采访中潸然泪下。“他们说如果我要回家,需要付5000美金……(但是)如果我有5000美金,我就不会来中国了。”
阿白只是上千名被婚姻中介人半哄骗半强迫着来到中国的女性之一。
按照联合国的定义,婚姻过程中存在欺骗和胁迫的都算是人口贩运。一些被拐卖到中国的柬埔寨女性,之后也加入了人口贩运的行列,将家中的女性邻居、朋友和中国的单身汉们撮合到一起,以此赚上一大笔钱。“中国和柬埔寨有很多的普通婚姻也是媒人说媒介绍的,”丛妍说。“人口贩运是犯法的,但是许多参与其中的人并不认为他们犯了法。”
2015年3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的丈夫邹大哥在房门前和孩子玩耍,而阿白在吃午饭。图/丛妍
2016年1月,春节前夕,阿白和丈夫邹大哥带着儿子坐大巴回丈夫老家团聚。图/丛妍
2015年3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在住宅楼前抱着孩子。图/丛妍
据丛妍介绍,这些婚姻的结局不尽相同。一些新娘适应得不错,对丈夫及新生活很满意;其他人则遭到了丈夫的虐待和家暴,因为他们认为,自己花了一大笔中介费,所以对妻子的身体也理应有支配权。柬埔寨政府表示,仅在2015年,已从国外协助遣返了85名女性,其中就包括一些嫁到中国的新娘。
丛妍观察到,过去几年中,阿白已逐渐融入了她的新生活,在和邹大哥的关系中也变得更加自信和独立。但是阿白并不希望再有其他女性去经历她尝过的苦难。在阿白的同意下,丛妍和一家柬埔寨的NGO(非政府组织)合作,在柬埔寨展出了她的摄影作品。“我希望其他柬埔寨女性能看到这些照片,万一她们面临是否要来中国的抉择,至少对在中国的真实生活状态有所了解。”丛妍说。
丛妍同样希望,她的照片能够在中国唤起对这些女性处境的意识。“在很多中国人看来,那些逃回柬埔寨的女性都是骗子,”她说。“但是这么想的人只考虑到了钱,这些新娘也有被尊重的权利。”
2015年2月,江西省凰岗镇,阿白用手机和在柬埔寨的妹妹Srey Leap聊天。从中国打国际电话很贵,而语音或者视频聊天既便宜通话质量又好。图/丛妍
2017年9月,柬埔寨磅湛省,阿白(图中着粉衣者)在一间佛教寺庙里祈福。图/丛妍
2017年9月,柬埔寨磅湛省,阿白在老家房门前抱着孩子。图/丛妍
现在,丛妍用绝大部分时间为国际报刊拍摄命题作品,但她依然计划继续跟拍阿白的故事。在她看来,阿白的经历远比“邮购新娘”议题本身来得深刻:它指出了中国的老龄化问题,这是另一个令人不安的人口趋势,将会在未来的几十年中影响中国。
“(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),很有可能我们会需要更多的外籍工人来照顾他们(老人们),”丛妍说。“中国人需要更加习惯于看到来自邻国的移民,并学着和他们生活在一起。”